据说,人生最大的痛楚是梦醒后无路可走。
他就宁愿沉沦在过去的美梦中,永远不要清醒。
曾经浴享皇恩的名门,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也无非是一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一旦风云易色,政治气候骤变,就无法生存。像色彩眩目的气泡浮升到半空,突然“砰”的一声,爆裂了。
天真幼稚的理想让残酷的现实轻而易举地击碎,对生活抱有的无限热情恰如寒夜的一点火星被冷风冻结。他无力匡世补天,不能阻止红楼的崩溃,甚至连自己也拯救不了。举家食粥,居徒四壁,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如同一个迷失在沙漠的人,寻不到出路,看不见明天,海市蜃楼都是奢望。
人生如梦。他像蜗牛一般困缩在思想的魔宫,已经爬不出去了。
尽管他默认了宿命,却有些不甘心。
于是,茅草屋,枯灯下,他开始追忆那似水流年。用一本倾注血泪的千古奇书来寄托一生的哀叹与愤懑。在书中复原了一段被遗忘的好时光。那里的点滴故事,一场欢笑,一次嘻闹,一些忧愁,都散发着熟悉的温馨气息,都足以他慢慢地回味,细细地咀嚼,痴痴地发傻。他无比幸福地怀念着仿佛是遥远前生的经历,不知不觉间,忘却如今满身的伤痕。
闺阁深处端坐微笑的小姐,旁边侍站着温柔俏丽的丫鬟,红袖佳人,暗香阵阵。慈祥的老祖母拄着龙头拐杖,在众兄妹的簇拥下,游逛大观园,欣赏那姹紫嫣红的繁华春景。庄严肃穆的国府大堂内,父亲大人正热情接待远来的贵宾,客人说皇上他老人家又夸赞你们曹家了。宽广的大门前,雄伟的石狮子傲然远眺,灿烂的阳光尽情映照在巨大的金色牌匾上,几个忠厚的老仆挥动竹帚俯身打扫。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他简直要迷醉于幻梦中了。
风霜雪雨,几度秋冬,呕心沥血地写作,写尽自己昔日的见闻感受,写尽家族兴衰世态人情。《石头记》是一面伟大的魔镜。人物言行,均是学问;或颦或怒,生动鲜活;饭谱药单,皆可考据;服饰住宅,不失其实。
然而,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他悲哀而无奈地望着自己深爱的大家庭轰然倒塌,尘烟散尽,化作一堆废墟。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故地凭吊,触景伤情,放声悲歌。
他时刻劝慰自己,也在书中不断告诉读者们“这一切不过是梦一场。”是的,梦贯穿书的始终,一梦接一梦,大梦套小梦,梦中复做梦。谁又能数得清这部奇书究竟有多少个梦?谁又能辨得清这些梦中有多少真假?满纸荒唐言,一把幸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逝去的美梦与现实恶梦之间的强大反差,是他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他的确是不敢正视惨痛的人生,麻痹逃避是最后的抉择,逃到天之涯海之角,避到生命的尽头。
末了,伤更痛,心破碎。巨著未完,油尽灯灭。饥寒交迫里,他溘然长眠,令后世的千万红楼痴迷者扼腕叹息。或许遗愿没能完成,但这未必不是最好的解脱。
他也许正想就这样永远逃离自己所厌恶的现实,拒绝精神与肉体上无休止的折磨,留一点笑容,死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