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会在白天出门,怕风掀起我空荡荡的裤管,怕别人的眼光带着怜悯和同情,怕太阳晒的我的轮椅发烫,让我坐立不安。抑或是,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白天。
我已经几近忘却了那场事故了,我觉得人生太漫长,漫长到所有人都应该会有大大小小的故事,不一定全部都记得,但是有些故事身体却永远为我记着,随时昭示着我那天命运究竟待我如何。
不过我庆幸自己起码还有双好眼睛,脑子也没坏掉,他们让我记得所有的电视频道,这样我就能在夜晚黄金档正戏开始的时候摸到遥控器最快的看到节目。从智能手机开始普及之前,电视的确是我最大最长久的消遣,在大屏手机开始流行之后,刷小视频软件替代了电视活动,有时候我也想给喜欢的主播贡献点力量,但想想自己的现实条件,钱留着吃饭吧,别闹的像某些人一样,因为打赏主播而上了新闻——要脸。
绝大多数时间,我白天都在不停的刷着小视频,只有晚上凌晨的时候才会出门,那时候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醉汉和刚下班的工作人浸没在夜色里穿梭,他们从来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把我当作一个路灯、一把长椅,也许在他们眼里,除了公司与家,路上的一切都是路灯和长椅。我享受着难得的户外时光,这让我感到踏实和自在。
我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了,可以安安稳稳的和白天绝缘,在夜晚游荡。直到社区的工作人员某一天突然给我一张卡和一个红本子,告诉我以后的补贴都在这张卡里头发放了,不发现金了,彼时我正我在我的轮椅里打盹,阳光好好的,被这事搅了我的好心情,虽然用现金发钱,不按时,有时候还缺斤少两,但是不用出门,多好啊。末了,她临走关门时还丢我一句话:“要用钱记得要去银行激活改密码,记得带上身份证啊!”
我挺想不明白的,白天要我出门简直是折磨……我垂下眼睛,把卡和本子丢进抽屉,继续做我的宅男。然而当我深夜下单下单无数次失败后,余额不足的提示让我有些许恼火,我爬向我的抽屉,这张卡竟然新的连任何软件都关联不上。我往后一躺,难道终究逃不脱要在白天出门的命运吗?
糟糕的疫情让所有人都习惯了口罩,这让我多少也从容了一点,我戴上黑色的口罩,罩上毛线帽子,好让自己从高度紧张的绷紧肌肉放松下来,想让自己的轮椅在白天的户外动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已经过了早高峰,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悠闲地挎着买菜包的老人,前者无暇看我,后者见怪不怪,我安心了许多。四方坪这个建行就在路边,从小区到那里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你们好端端的干嘛要接这个事情!”“麻烦了多少人不知道吗?”“搞这么复杂,我们这种不识字的人不知道怎么办!”刚到建行,大堂经理刚给我量好体温,就传来一个老人家在窗口面前大声吼叫的声音,我心想,“这不是巧了,我也正想这么说”。我把自己推过去,看到他站起来,像个烧红了的开水壶一样,这时候大堂经理拿着一杯水款款走来,跟他说道:“老人家,我们这个卡,是响应政府的金融为民的政策,为了保护您的资金安全呀,您想想,以现金发放,途径流转多处,多不安全,多不方便啊,以后您的补贴,都是直接打到这张卡上,只有您能支配取出,包括您的子女都是没有办法越过您来使用哦!关于如何激活与使用,请放心,我们会手把手教您!”
我看着老人家的眼神越来越柔和,他的语气也越发温柔下来:“行,大妹子,原来还有这么多好处,是我误解你们了,那你赶紧给我激活吧!人老了,不中用了,每天就指着这点钱过活呐!”“好嘞!我们非常能理解您的心情,您和我这边来,包您轻松学会!”那个大堂经理扶着他走向了旁边一排机器。这时另一个大堂经理也过来接待我,轻轻柔柔地和我说,“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我原本准备的一堆牢骚,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一是本来和老人家的抱怨也大同小异,二是银行工作人员的态度和网上传的真是不太一样,温柔亲切的,和电视上的广告女明星似的,我只得小声地说,“来激活卡”,我指了指那个大爷,“我是不是也要去那边?”我担心自己站不起来,会出洋相。大堂经理微笑着说:“没关系哦!您可以到我们专属的爱心柜台办理业务呢!”说这把我推送到一个贴着爱心的窗口,里面的小姐姐也笑意盈盈,和外面的太阳一样温暖。
“那个……我想取点钱用,但是……社区好像说要先激活才能用是吧?”太久没和人直接交流了,我有点口齿不利索。“是的呢,您的银行卡、身份证请递给我一下。”面对着这个柜台小姐姐,我感觉血液涌上我的脸,还好口罩罩住了我的表情,但是马上就听到“请您摘一下口罩,核对一下身份。”我说,“能不摘嘛?这是我本人!”小姐姐依旧温柔,“不行哦先生,我们必须核对是您本人才行呢,必须百分百确认您的资金安全哦!”我一想也对,不过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太困难的事情。我后面的人好像等得不耐烦了,“还办不办业务了?我赶时间!”我一听,只得一闭眼把口罩拉了下来。
只听得世界安静下来,前面的话筒传来像黄鹂一般悦耳的声音,“不好意思哦,还请您久等一下,这位先生的业务有点复杂,请您谅解一下呢!如果有其他任何问题,欢迎您随时咨询我们的大堂经理哦!”我慢慢睁开双眼,小姐姐正熟练地拿着我的身份证放在机器上读取,她翻飞的双手就像两只飞燕,伴着她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这个寒冬里让我感受到春天的温暖。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还有这么温柔担待我的人。我一瞬间放松了很多,后续的改密码、签字,在她的引导下,一切都很顺利地进行着。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原来这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您的银行卡已激活,密码也修改好啦!以后请您用新的密码进行交易哦!”我接过她双手递来的卡,感觉到卡上还留存着温度,啊!原来这就是在银行办业务的感觉呀?也不难呀。随后又有工作人员为我绑定好微信、支付宝,还跟我说注意电信诈骗之类的。嗨,我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吧。不过,这么好的服务也真是一种享受呢!
我推着轮椅走出大门,门口的大堂经理还与我道别,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好好交谈过了,今天是我说过最多的话的一天,我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家走,觉得阳光晒在身上真的好舒服,路上的人也都可爱地和我点头示意。到家才发现,我都忘记戴上我厚厚的帽子,竟然丝毫不觉得寒冷。
从那天以后,我又恢复了宅男的生活,每天继续刷着小视频,点外卖,晒太阳。不过我开始恢复了和家人的联系,小姐姐的温柔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聊过天了。
我没想到第二次出远门又是去银行。母亲向我吐槽,社区直接发了她一张卡,说医疗的大病补助会打到里面,让她去激活,但是她也出门不方便,每天发愁。我宽慰她因为这是为了她的资金安全,随后我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建行,问我母亲这种情况可不可以代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自告奋勇地跟母亲说,我可以替她去办理。母亲当时吃惊的语气到现在我还记得,好像她从来没有长大的、什么事都要依赖她的儿子居然有一天可以主动帮她做事了,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换做半年前的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到她家,拿上她的身份证、银行卡和社区的证明,又再次来到这个建行,大堂经理照样温柔,柜台小姐姐照样亲切,我的业务像上次那样办的非常顺利。在拿好我母亲的东西把轮椅转向出口的时候,我看到大门进来了一个同样的女孩子,她双手虬健有力,一头青丝乌黑发亮,端坐在她的椅子上,和维纳斯一样柔美,阳光落下来,包裹着她,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她手持着社区的证明和我一样,我想她和我办的业务应该也一样。
那天正值盛夏,夏天专属的气味从大门外面直冲而来,满屋子的老人家围绕着两个大堂经理,闹哄哄的,却又静悄悄的,我看着太阳斜斜地照入大厅,感受到冷气和外面被风拂过的树叶一样到处乱窜。我鼓起勇气,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大门口,抬起头看着她深邃明亮的双眼,我缓缓说道:“您好,请问您是办理什么业务呢?我刚办完,也许……我可以帮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