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原来的一切都是无情的:冰冷的岩石、黯淡的江水、凭空呆板的花鸟。可是,有一天清晨或者黄昏,你突然握起手中的笔,或者端正清冽,或者飞逸飘洒,或者温婉柔软,或者铿锵坚硬。用这样的汉字,去写那山、那水、那花鸟。
于是,刹那之间,山水多情,花鸟有心。这个世界里,那些从来是独自生长、自生自灭的无情物,都开始长久地留下有关它们的温情脉脉的记忆。
于是,刹那之间,原本以为会被历史的滔滔江水冲入大海的你,因为你笔下的花与草、酒与雨、眼泪与欢颜而存活下来,存活在汉字的最鲜活的书写里。
有一种动物,曾经被稼轩居土笑过,拍着手笑过。是那句“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里的沙鸥。可是,当它混同在千万只有着一样的青色嘴喙和灰褐色羽翼的鸥群里时,我以为自己再也分辨不出了。狂风乍起,然后那些风浪都沿着海岸的方向飞快地行进,再然后,我就能把它分辨了——只有你在波涛间怒不可遏,只有你在海滩上彷徨孤独。
它的愁,它的被拍手笑过的愁,洋溢周身,充斥天地,连尾翅的最末一根羽毛上都载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愁。仿佛这一只沙鸥是因为愁而生,因为词而生,因为拍手笑它的辛稼轩而生。
稼轩居土曾经在醉酒的时候,“以手推松,曰:去”;他也曾经经过清溪的时候,满怀天真地告诉人们最喜小儿无赖”;他更曾经拍遍栏杆,感喟“闲愁最苦”。但是,他的眼睛里、他的诗歌的生命里,能忘记其他所有,却总会飞翔着那一只被他拍手笑过的、有着青色嘴喙和褐色羽翼的沙鸥——是“拍手笑”!
这天下的为悲伤而吟唱的诗人们,有谁可以人笑着哭泣?有谁可以用最明媚的语词来书写悲愁?有谁可以让痛彻肺肺腑的伤心、躲藏在一只曾经无知无觉的飞禽背后?连谪仙李太白都只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连最擅于写愁的李唐后主也只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想,只有辛稼轩——因为一只被出离了悲伤的词人笑话过的沙鸥,才让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出离了悲伤的词人。
我们,无论是花、是草,是大洋、是天空,是名在青史的大家、是命若鸿毛的小辈,在历史长河里都是如此的渺小。当我们用汉字学会了记录,并赋予了不同的情感,再微茫的事物、再渺小的生命,也都被赋予了最鲜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