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穴市，田家镇，一个地图上很小很小的点。江面到此骤然收窄，宽度不足500米，是长江三峡以下最窄的江段。每次坐船经过田家镇，看到岸边那些直指苍穹的克虏伯大炮，我仿佛看到了刀光剑影，听到了鼓角争鸣。
《广济县志》记载“田家镇当江北，诸山峻峙，江南大山曰半壁，三面斗绝，山下富池口，江水绕山北向东，故行田家镇为避湍”。半壁山，孤峰昂举，悬崖如削，突兀江心，屹如关隘，与北岸田家镇互为犄角，形势险要，因此有“楚江锁钥”之称。它们共同扼守长江航路，见证着历史风云变幻。
印象最深的关于田家镇战役的记载，那是在唐浩明写的《曾国藩-血祭》一书中，那时心中就对“东南半壁”、“楚江锁钥”、“铁索沉江”的来历探寻播下了种子。乙亥初秋的一天，我寻古探幽来到了江南阳新县的半壁山。半壁崖下江流湍急，惊涛拍岸，摄人心魄。古人有诗云：突兀峥嵘半壁山，长江锁钥挽狂澜。巍然门户雄三楚，浪击风雷出险关。
我轻轻地行走在半壁山古战场遗址的阅兵场上，生怕惊扰了长眠地下的幽灵，从伍子胥到甘宁，从太平军到抗日将士，那悲壮的呐喊，那惨烈的场面，从我一踏上这块土地之时，就映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是通灵者，但我的心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是为乱世造就的民族英雄而歌？还是为平民百姓生灵涂炭，饱受战乱之苦而哭？连我自己都无法去分辨和说清。
我来到了锁钥楼，轻轻地抚摸着古老的城堡和炮台，生怕蹭掉了那些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遗留下来的尘埃，它见证了历史，见证了奇迹，见证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特性：不屈不挠，勇往向前，矗立在民族之林之上；但我又害怕一不小心，粗糙的手也会被岁月温柔地涂抹上寒冷薄霜，忘了来路，忘了初心，就连同过去那些耳熟能详红色暖心的词语，忽然间也不知道遗忘丢失在何方？或许，赞歌唱多了，总让人忘记了曾经的伤痛。或许，距离远了，总让人心变得出没无常。或许，到了该让心裸露在寒风中冷却清醒的时候，或许，该让感恩、友善、爱国之心回归每位国人的身上。
凭楼四顾，“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看大江上下，舟舸如织，蚁聚江湾，虽然已经初秋，但江上暑气蒸腾，隐隐约约中一粒粒黑色的江船停在江面上，宛如赤壁鏖兵，艨艟列阵，看似一股杀气，实则幻化成蒸腾的勃勃生机。
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染红了他的顶戴花翎，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1853年10月2日，太平军西征军水军到达田家镇，5日分兵自富池口登岸，8日抢占了大江南岸的半壁山要塞。15日，以殿左一检点曾天养为总指挥，太平军大军水陆并举，猛攻田家镇清军军营。半壁山上枪炮齐鸣，击毙清湖北粮道徐封、玉、汉黄道张汝瀛等多人，清万军大溃。战后，曾国藩在奏稿中哀叹：“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与水师”。西征军乘胜占领蕲州、黄州，直趋武汉，武昌军慌作一团。1854年9月，武昌被清军攻克，太平军退守田家镇。燕王秦日纲率主力守田家镇，为阻击湘军水师，保卫天京上游，在田家镇建立大营，厚集兵力，增设土城、濠堑数重,炮台尽布精锐，合成“千炮环轰，弹落如雨”的南北夹江之势。并于半壁山上结营五座，引湖水灌壕沟，壕内筑炮台，壕外密布竹签、铁签，同时，又在江面上横贯铁索三道，蔑缆七道，排列小船数十只，托护铁索，小船又配有火炮。由石镇仓、韦以德率领的太平天国军，与湘军中路军彭玉麟部连番血战，相持半月之久。11月，湘军南路军塔齐布、罗泽南部移师与彭部会和，与太平军守军再战。石、韦所部寡不敌众，将士被砍杀千余，因舟覆溺死千余，从峭壁坠江数千，一时“平地血流，崖有殷痕，江之南岸，水皆腥红”。半壁山失守后，太平军迅速在山下重结营垒，横江铁索系如故，湘军水师仍无法逾越东犯。12月2日，湘军水陆两路夹击太平军，用新式洋炮狂轰田家镇牛肝矶炮台和吴王庙营垒，以洪炉大斧熔凿铁索。太平军腹背受敌，孤立无援，血战中伤亡近万，尸浮江面，虎船俱毁，铁索沉江。湘军亦遭重创。曾国藩在1854年（咸丰四年）10月22日家书中这样记载“初一、初四、初五陆军在田家镇之对岸半壁山大战获胜。初九、初十水师在蕲州开仗小胜。十三日水师大破田家镇贼防，烧贼船四千余号。自有此军以来，陆军杀贼之多无有过于初四之战，水路烧船之多无有过于十三之役。现在前帮已至九江，吾尚驻田家镇”。十一月初七日，书于武穴舟中“二十八日克复广济县城，初一日在大河埔大获胜仗。”十一月二十三日，书于九江舟次“塔、罗自田家镇渡至江北后五获胜仗，九江对岸之贼遂下窜安徽境”。1855年（咸丰五年）正月初二，曾国藩写到“此军自破田家镇后，满拟九江不日可下，不料逆贼坚守，屡攻不克。分罗山湘营至湖口，先攻梅家洲坚垒，亦不能克，而士卒力战于枪炮雨下之中，死伤甚重，盖陆路锐师，倏变为钝兵矣。兄于二十五日蒙恩赏穿黄马褂，并颁赐狐皮黄马褂一件、四喜班指一个、白玉巴图翎管一个、小刀一把、火镰一个，二十六日夜蒙恩赏福字一幅、大小荷包三对，又有奶饼果实等件颁到军营”。太平军半壁山一失，自此胜负易手。湘军则长驱直下，攻克天京，保住了大清的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啃下了这块硬骨头的湘军将领们踌躇满志，水师统领之一的彭玉麟写下“铁索沉江”，将其刻于半壁山的石壁。1864年，湘军水师丁总兵泗滨在半壁山东北侧石壁上刻下“东南半壁”。1884年，由湘军水师改制为国家经制之师的长江水师统领杨岳斌，在半壁山题“楚江锁钥”。围绕半壁山所发生的战事，其意义不止于它的原本。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湘军的将士开始走向成熟，这些以“忠义血性”为操持的湖南儒生并非无师自通，他们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正因为如此，日后成为湘军统帅或名将的胡林翼、罗泽南、左宗棠、杨昌浚、李续宾、李元度等诸多湖南儒生，也开始出现在曾国藩呈报的保举名单之中，并屡获拔擢。
那一夜的荡气回肠，中国军人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痛失了神州半壁江山。在中华民族反侵略斗争史上，田家镇战役和半壁山更是声名远播。抗日战争时期的1938年4月，国民政府军陆防方面，调集5个师的兵力沿江设置了两道纵深防线。江防方面，调集7200名炮兵驻扎在长江两岸，第九战区第二兵团炮八团、炮十团、炮十四团和半壁山要塞守备队，在半壁山一线炮台布各种炮40门，重炮布于山之西侧，以控制田家镇。6月上旬，武汉卫戌总司令部调派一个加强旅总兵力7200人驻防半壁山，扼守武汉东边门户。全旅官兵同仇敌忾，签名宣誓“愿与半壁山共存亡”。9月，日军陆海空联合，疯狂进攻半壁山要塞。守军顽强抵抗，激战半月余，重创日军。终因阵地尽毁，半壁山沧陷。此役抗日将士阵亡824人，伤278人，英雄的鲜血又一次染红了这块土地。近两万名中国军人，在此战中用生命和鲜血谱写了一首抗战悲歌，粉碎了日军速战速决的狂妄计划，迟滞了日军进攻武汉的时间。60年后2018年4月清明节，抗日老兵、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两鬓双白、百岁高龄的郝柏村专程到武穴市困龙颈和田家镇，再次踏上他亲历的抗战阵地，祭奠抗日阵亡将士。那一刻，令我泪湿衣衫。
那一片散去硝烟的战场，迸发出勃勃生机，建设着华夏的半壁江山。我徜徉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走在高低深浅的山路上，左看，半壁山直逼中流，青翠欲滴，一柏油路宛延而上，可通楚江亭、樱花园、摩崖石刻、5705A备战洞等景点。眼前的半壁山农场，始建于1960年，是老一辈农垦人响应党的号召，舍生忘死，筑堤造田;筚路蓝缕，拓垦荒原。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建起了林茂竹翠，茶果飘香中型国有农场。放眼望去，江窄如门，船过如鲫，千里凌波，浊流滚滚，远眺大江对岸田家镇，厂房林立，云雾弥漫，烟囱直指蓝天，青山逶迤东去。江南江北，各种运输车辆满载货物穿梭于码头之间。夕阳照耀下的江水泛起桔红色的霞光，西进东下的轮船按着既有的规则交错行进，所有经过半壁山的轮船都缓慢而安静地行驶，停在江面上的几十艘货轮正在排队等着货物的装御。
1949年5月，解放战争期间，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十五兵团四十八军数千人在田家镇马口渡口南下挺进华南，投入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征程中，留下了“红色渡口”的美名。
红色渡口，在革命年代渡的是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英雄豪气，在新时代渡的是不忘初心、砥砺奋进的无畏勇气。新一代田镇人不忘初心，放开思想、放开门户、放开手脚，遵循“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和“质量第一、效益优先”的原则，围绕湖北省“一芯两带三区”区域和产业发展布局，编制完成《田镇“两型”社会建设循环经济试验区总体规划（2018-2035）》，确立了“两区三园”的规划布局及“精细化工、新型建材、港口物流”的产业定位，精准对接‘一芯两带三区’区域和产业发展布局，推动田镇办事处高质量发展。近年来，华新水泥的落户、亚东水泥的进驻、祥云化工的扩张，使田镇办事处一跃成为湖北省乃至全国重要的建材、化工产业基地。每年560万吨的水泥熟料，450万吨的水泥；400万吨的高浓度磷复肥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往全国各地。
那一道飞架南北的长虹，带着老区的人民期盼，连通着祖国的半壁江山。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青山有色花含笑，绿水无声鸟作歌。此刻，我什么都不去想，让心灵放牧在半壁山古战场遗址的上空，去领悟摩崖石刻上的“铁锁沉江”“东南半壁”“楚江锁钥”的内涵，去拜会张之洞、曾国潘和无数无名抗战将士，他们塑像还在，他们的坟茔还在，他们的幽灵应该还在这里飘荡，只想告慰他们已经换了人间，如今已是国富民强。
不远处的武穴长江公路大桥正在如火如荼的修建之中。武穴长江公路大桥是国道G220东营至深圳公路跨越长江的控制性工程，是湖北省规划的“七纵五横三环”高速公路网中的“纵一线”麻城至阳新高速公路的组成部分，预计2020年底建成通车，届时将大大方便武穴、阳新、江西瑞昌等两岸居民出行和物资运输，结束轮渡过江历史，同时将沪蓉、沪渝、杭瑞等多条东西向高速公路连接成网，与济广、大广等高速公路共同构成南北向交通通道，对完善路网布局，改善区域交通运输条件，承接长三角及东南沿海产业转移，促进东南沿海与中部地区的人流、物流、信息流、资金流融合，推动沿线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要作用。
半壁山，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半壁山，待来日择几天空闲，我将驾车开过武穴长江公路大桥来看你。或登临山顶，或驾舟江上，或潜入洞底，来一次愁肠百转的缠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