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岁月,家是一个移动的驿站,载着追求和梦想不停的迁徙,从阴暗潮湿的乡村老屋到宽敞明亮的城市新居,从拥挤不堪的寄人篱下到单门独户的四合小院,印证着社会的发展,生活的剧变,也倾注着我母亲的辛劳、执着和希冀,让我终身难忘。风雨沧桑,我母亲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精神风貌熏陶了我的灵魂,锻造了我的品性,虽然活得辛苦,但也活得尊严,我亦终身无怨。
从有记忆开始到初中毕业那一年,我们全家七口一直与我四伯合住一栋四十多年前的祖屋,房子除了地面上露出两层青砖外,其余都是清一色的泥坯,外墙更是千疮百孔,春天一到,蜜蜂就往洞里钻。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明白:是风雨侵蚀造成了这些洞,给蜜蜂提供了一个自然的家,还是蜜蜂没有安家的地方而在墙上钻出了这些洞,就像现在人们讨论的先有蛋后有鸡,还是先有鸡后有蛋一样令人费解。但在那时,这些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用小竹枝从洞里挖出蜜蜂来,能不能从蜜蜂的尾巴里挤出糖浆来解馋。对于不识愁滋味的童年,有这样的房子自然也是一种乐事。但也有一些不尽人意的时候,一是半夜下大雨,迷迷糊糊被母亲叫起床,或卷起铺盖转移睡觉的地方,或提桶端盆跟着母亲接漏倒水。二是跟四伯家共一个堂屋进进出出,放野时最怕见到四伯母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年龄稍大,开始有了一些家和美的意识,最大的愿望便是弄到更多的旧报纸把家里的墙壁全部糊满。
也许是因为房子实在有些破旧,也许是担心我们年幼体弱受到堂兄的欺负(四伯的儿子强霸横蛮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我母亲决意搬出老屋,另开新基。七十年代的农村,木材、砖、瓦等建筑材料一般都不去市场上买,而以自给自足为主,要砌房子,除了要一定的经济条件外,更重要的是能够吃得起苦。当时,我父亲在一个乡办企业负责,子女们还在念书,砌屋的担子就落到了我母亲一个人的身上。而我母亲偏偏又是一个要强的人,别人图简便用泥砖,她却不怕吃苦,从红砖厂请来师傅自己动手烧红砖。三万多块砖坯压出来只等太阳晒干进窑烧烘,天公却不作美,时晴时雨,砖坯被搬来搬去,三万多块砖坯经她的手反复倒腾了三、四次,双手都磨出了血泡。特别是有一次,砖坯刚翻晒到一个地方,来不及开沟避水,天突然下起雨来,母亲急忙披上雨布,扛起锄头就往工地赶,直到天黑看不见了,才知道一天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才记起一整天自己滴水未沾,粒米未进,才发现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新房子起来了,母亲却瘦下去了,儿女们的笑声起来了,母亲的病痛却来了。
八七年,私营企业已经在内地渐渐显露了生机,我父亲也辞去了乡镇企业的工作,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并从外面借了5万块钱,另起炉灶办起了一家化工厂,由于经济环境变化,再加上货款被骗,不久后,工厂就关门倒闭。十多年的打拼一夜间化为泡影,5万多元的债务(对当时的农村来说,近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50多岁的父亲自感无力回天,精神从此一蹶一振。顶梁柱塌了,外面的债主还在上门催讨,膝下的儿女还在盼望着成家立业,一向在家操持家务的母亲,突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进城做生意。年过半百,体质虚弱的母亲从我舅舅那里借来三百块钱,孤身一人进了县城,白天挑着担子卖油饼,晚上拖着板车摆夜宵,朝朝暮暮,风雨无阻,两年下来,居然赚了4万多块钱,正当我们感觉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母亲又突然做出了一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把房子卖掉,加上做生意赚的这些钱,挨家挨户上门还清了全部借款。我最记得搬出房子的那一天,大家都愁眉苦脸,母亲却平静地开导我们: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全都在于自己去选择,早一天了却债务,心里也早轻松一天。事情处理完后,母亲又带着一家人来到县城,租了三间房把家安顿下来,用余下的钱在农贸市场租了一个铺面,开始经营南杂百货。早起晚歇,真诚待客,赢得了生意红红火火,有了一点积攒后,母亲就开始四处打听出售旧房的消息,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对家的渴望,虽然最后买下的只是四间旧房,但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家,是一处我们心中向往的城市里的家。
九六年,我所在单位组织集资房,经历了结婚、生子的一番开销,手头没有了半分余钱,听到消息后,我母亲二话没说,把房子卖掉,揣着钱来到我的身边,帮我照料女儿,打理家务。女儿渐渐长大,家务渐渐减少,闲下来的母亲似乎心事越来越重,我想,大概是母亲年事已高,心里牵挂着其它儿女,让她多回我的姐妹身边呆些时日就会好些。恰好,我大姐从单位上内退,一方面准备回农村生活,另一方面也便于照料我的母亲,于是挨着我二姐建了一栋新房子,房子落成后,执意要我母亲住在那里,但我母亲每次都像出门做客一样,住几天又回来了。前年,我三姐砌了新屋,我母亲的心情似乎一下又好了许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是我三姐悄悄地告诉我,砌屋时,母亲拿出平时节省下来的一万多块零用钱,要她多砌一间房子,准备以后回那里养老,并不准她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三姐拗不过只好收下这笔钱。其实,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母亲与子女们的心已经紧紧贴在一起了。同样,我的姐夫、妹夫对我母亲的人品也是敬重有加,无论谁都愿意诚心诚意地接纳我的母亲,乐意为她养老送终。四十年朝夕相处,我终于从骨子里了解了母亲,为了这个家,只管付出,不求回报,到老也不想拖累别人,只想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地活在这个世界。
虽然母亲从没有表露过回老家建房的想法,但凭着母子的感应,我想母亲这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愿望,便是回到二十年前不得不放弃的家。为圆了母亲的这个梦,去年,我放弃了参加单位集体购房的想法,在老家重新建起了一栋新房子,种菜浇水,修枝施肥,虽然只有一个人,小院子仍被我母亲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次回到老家,看到母亲从心底里漾出来的笑容和渐渐硬朗起来的身体,我的心也暖和了许多,放心了许多。叶落归根,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的母亲,终于可以在老家安度晚年,我甚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