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在1925年,自小聪明过人,读了一年半的私塾,就能代人写家信,乃至诉状,过年时自家的对联也是父亲撰写。父亲每次和我谈及读书的事,无不遗憾地说,有一次去给犁田的大人送饭,因一时兴起,提着犁赶着牛在田里犁了一圈,爷爷听说父亲会犁田了,大喜,立即要父亲不要再读书,回家做农活。从父亲后来的口气中,我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对读书的渴望。
放下书本的父亲只能学着谋生计。十七岁那年,父亲步行一百多里到邻县桂阳县帮人割禾打短工,天公不作美,连续几天都下雨,仅有的一点盘缠很快用完了,走投无路的父亲不得不四处谋事,后找到一个挑担的活,从桂阳县城挑担到嘉禾县石桥镇瀚石村。父亲肩膀磨烂了,锥心地痛,仍不得不咬牙坚持。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拿了工钱往家里走,可回家的路还有五十多里,到后来双腿肿得实在走不动了,年少的父亲只能躺在地上掉眼泪。还有一次,刚满20岁的父亲又挑担过桂阳县城,见城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打听,才知道是日本鬼子投降了!父亲放下担子,忘记了辛苦,加入庆祝的队伍,直到庆祝完毕才挑担回家,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父亲仍然关心着民族的命运。父亲吃过很多苦,但父亲是个典型的乐观主义者,回忆起年轻时苦难的岁月,总是满脸带笑,没有半点的忧伤,没有怨天尤人。我打心里佩服父亲的人生态度。
解放后,父亲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并当上了村里的土改小组长,后又到乡政府任财粮专干。父亲回忆说,那时一个乡政府才几个人,会议多,下乡多,很多时候工作到半夜。后来,父亲又去了烟草专卖办和供销社工作,担任过供销分社主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父亲又回到生产队务农,同村一起外出工作的人,全部回到了生产队参加劳动攒工分,但父亲务农的时间不长,可能是三四年吧,又被大队部特聘去守农场,不论刮风下雨都能记足工分。村里的同龄人都非常羡慕父亲,说父亲有不吃苦的好运,其实,这也是父亲待人友善做事负责任结下的善果。
父亲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在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后面去赶集,一路上总是不少的人和父亲主动打招呼,我觉得很奇怪,就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说,这些都是原来他在乡政府工作时打过交道的熟人,并且和我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帮助别人时就尽力而为。后来在很多不同场合,常听人谈起父亲,都是交口称赞,并且常列举出父亲帮助他人的种种善举。村里有个人家,就曾说起过这样一件事,他家五十年代初从外地搬迁到我们村,日子穷得实在没法过下去,父亲主动上门了解情况,并给乡政府提交了一份报告,列举他家从外地搬来的特殊性及目前所面临的窘境,请求政府给予救济,后来事情很快得到了落实。
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亲眼所见。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学校就在父亲做事的大队部边上,一天上午天降大雨,学校放学了,我和同村的几个小孩都没法回家吃饭,我便到了父亲那里吃饭。大队部旁还有个村子,同村的小孩有的就进村子找雨具或是找亲戚去了,还剩下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抬头望天,眼巴巴地等待雨停。父亲见了,就把这些孩子一一叫到大队部,用自己的饭票买了饭给这些孩子吃,其中有与我家不和睦的人家的孩子。小小的我就气鼓鼓地对父亲说,他家里的人那么坏,为什么要买饭给他吃?父亲只是笑笑,说只给他一钵饭而已。后来,那户人家还是那么坏,我就越是生气父亲当初给他家小孩饭吃。
应该说,不记仇,心胸开阔,是父亲的另一大优点。同村还有一个人,在父亲得势时,主动与父亲攀老庚,说出的话亲热得不得了,后来父亲回村子里当农民了,他就完全是另一幅面孔待人,这件事可能真的让父亲很伤心,因为每当有人说起那个人,父亲就一言不发,好像完全不认识那个人似的,但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说过那个人的半点不是,我也是从大哥口里才略微知道这个事。八十年代,那户人家去世了一个壮年人,富有同情心的父亲已经完全忘记了原有的不快,主动去那户人家烧香,还随了一份重礼,回家后,母亲不干了,就找着父亲吵,父亲就轻描淡写地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还提干嘛?
也是这时候,父亲又到学校做炊事员,我自小学五年级起就跟着到父亲所在学校读书,一直到考上中专,是父亲所有儿女中待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学校有三百多师生,而炊事员只有父亲一人,因而工作很辛苦,之前很少有一个炊事员能干满一年的,而父亲一干就是十二年,且能应对自如,与学校老师的关系也相处非常好,有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老师,开始时在父亲面前说话没有轻重,但相处越久,就对父亲越尊重,有的老师还对我说,你可得向你父亲学习。只是那时我太小且贪玩,完全理解不了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来觉得非常惭愧,待在父亲身边那么多年,可在很多方面都跟不上父亲。
记忆中父亲还买过一把琴,说是叫凤凰琴,琴很考究,应该价值不菲,在那种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个农民花钱买琴,不能不说是父亲异乎常人的一个举动。可这种琴除了在父亲那儿见过以外,我再也没在其它地方见过,直到现在百度上搜寻才知道这是一种传自日本的琴,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学会弹奏的,真是非常奇怪,从这点上也能看出父亲的天资聪慧。父亲把琴带到了学校,每次弹奏,父亲周边都围满了老师和学生,加上父亲是个衣着很讲究的人,就算是从一个国家公职人员沦为了一个炊事员,也是如此,傍晚时分忙完一天工作的父亲,就会换成干净整洁的衣服,而弹琴都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弹琴时,往往给人一种幻觉,让人忘记了他的炊事员身份,仿佛他是一个长期调素琴阅金经的学问人,而四周围绕的老师和学生则是他的崇拜者。父亲的琴声悠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准备去澡堂的老师和学生都驻足聆听,有的正抓紧晚自习前洗衣服的人也丢下手里的事情来听父亲弹琴,大概那个时候能听到琴声,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一次,我把父亲的琴弄坏了,但父亲只是轻轻地责怪了几句,后来,他又凑足钱买了一把。那时虽然经济十分拮据,但父亲没有重重责罚我,可见父亲是个待人宽容的人。后来,父亲突然不弹琴了,我没有问过他原因,可能是弹琴这件事,与他当时的身份相差还是太悬殊了,但是,父亲弹琴的事情还是在学校让人记忆非常深刻,以至于很多学生在下课闲玩时,还模仿着父亲弹琴时的形态和动作。
父亲的衣着讲究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父亲穿的是旧衣服,但绝对的干净整洁,每次出门头发都是一丝不乱,没有人能从外表上看出他只是学校的一个炊事员,不少老师就打趣说,大干部要出门了,父亲只是哈哈一笑。父亲还爱喝酒,几乎是每餐喝,包括早餐,多是自酿的土酒,父亲好酒也是全校皆知,可我从未见父亲醉过一次,可见父亲是很有节制的人。但父亲和我说他醉过,一次去一个村子,遇上一位三十多年未见面的朋友,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事情发生时,我未满十岁,我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和我提起过那件事,还说,人有正事在身时,喝酒就一定要节制,否则容易误事。
我成家后,父亲和我住在一起,依然是那种乐观友善的心态,和城里长大的媳妇处得非常好,对我单位的同事也非常客气。单位的同事都说,你爸爸一点也不像是农民,其实父亲虽然一辈子绝大多数时间是个农民,但他骨子里真的不像一个农民。
2008年7月,慈祥的可亲可敬的父亲走了,那年他83岁,同村的人多来吊唁,后来遇上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很多人都打听父亲的消息,当得知父亲已经离世,无不嘘唏感叹。父亲在八十来岁时,身体还很健康,但他时时怕自己因病而给儿孙添负担,因此言语间就很羡慕那些离世很快的人,但有时候看着众多儿孙,他又满怀对人世深深的眷恋。父亲还是在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时就走了,走之前一天,还给我母亲做好饭菜,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可能是感觉身体不舒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在家的后门口坐了会,再回到床上,就去了天国,儿孙没有一个在身边,父亲就是以这种最不给他人添麻烦的方式走了。
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多也离开了人世,父亲曾亲手建造的瓦房没了人居住。前年,我抽空回到了曾居住了二十多年的瓦房前。瓦房已坍塌一半,门槛条石前都已经长出长长的青草。瓦房里再也没有了父亲慈祥的笑容,再也听不到父亲呼儿唤孙的声音。瓦房里曾经居住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而今,墙头半塌,屋梁已断,瓦砾满地。但是,我那阅尽苦难而善良乐观的父亲曾居住在这里,度过了他曲折而平凡的一生。
父亲,我真的很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