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静寂,因我回家而辛苦了多天的父母,终于安稳熟睡。我轻轻的披衣下床,走出家门。
春夜,明月如霜,凉风如水。料峭的春寒扑面而来,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踏上通往湖边的小路。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看看天上的月亮,应该是农历二十左右罢,月亮不是圆润如玉,已经缺了不少了。“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也是,花好月圆总是人们心中的向往,可现实却是圆满的时候很少,残缺的时候很多,正应了那句“人生不如意十八九”呀。轻叹一声,在静谧的周遭,却是格外的清晰和响亮,竟然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更怕吓着我的父母和邻居,于是加快了步伐。
蜿蜒蛇行的小路,已经远没有记忆中的宽朗,路边丛生的灌木,摇落了一地隐隐约约、斑驳参差的月光,残梦般散碎。偶尔有熟睡的小生灵,抑或正做着甜美的梦,却猛然间被我零乱的脚步踏碎,惊恐的忙乱着,而我却在它们悉悉索索的呢喃中,走去了很远。
月亮在略有些微云的天上行走,漫不经心的,碧海蓝天亘古如一,如历尽风雨沧桑的先贤,从容而且淡定,看透了一切,看惯了一切,似乎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湖水平静如镜,没有一丝风,自然也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是造化信手丢弃的一段时光,无人开启,无人惦记,也无人重温。我突然有些愤愤不平的妒嫉,为什么要这样平静呢?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奋力扔向湖中去。“哐咚”一声,于是水中的月亮碎了,在涟漪中碎成一片片明亮的辉煌,青春岁月的灿烂往事似的。其实这平静如镜的湖水,涟漪是有的,或许风浪都是有的,只是我看不见或者没有看见罢了。带着那种令人羞愧却又莫名其妙的短促的开心,让我沉重的步履变动稍许轻快,让我踏月而行多了一些无以名状的心境。
湖那边是连绵起伏的黛山,黑魆魆的,没有一星点光亮,连那些常在童年的梦魇中飘荡的鬼火都没有。月光弥漫,水朦胧,山朦胧,村舍、梦呓和犬吠都朦胧,一切都是那样地不清晰,不真实。连在湖边徘徊的我,都成了静夜里一种可有可无的虚空,宛如黑板上的字,随手一抹,便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遥想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酒正酣,歌正浓,人正醉,那种喧嚣和躁动,似乎已经是隔世的前尘往事了。
路边有几个长条型的石凳,做工不怎么精细,倒是结实耐用,供走累了的人们歇脚用的。我轻轻地坐在沁凉的石凳上,时而抬头时而低头地看着月亮,让那些纷繁的心事在月夜里上下飘散。
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只是我不知道,我到底属于哪一个?人们常说春月性温,性喜,没有秋月的忧伤和冬月的冷峻,是最适合月下相随相伴、开怀畅饮的时光,邀上三五好友,温壶好酒,哪怕就是烹壶好茶,找个临水的去处,举杯相邀,将湖光山色的清雅和人生起伏的欢悲一倾而尽,化成一嗓豪放的大笑,或者一声清悠的叹息。只是今夜此刻的我,形单影只,却只能辜负这无边的月色了。“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
起风了,一缕缕细碎的风,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慈母温暖的目光般,在一瞬间就纯净和平顺了我的灵魂,让我平静安详甚至圣洁。我幻想着自己忽然变成了衣袂飘飘的凌波仙子,在涟漪细细的水面上和着优美的笛声翩翩起舞,恍若惊鸿般轻盈,水袖甩去,激起珍珠般细碎的水珠,我烟雾一样地升腾,在那些纷纷扬扬的音符中游弋,在水袖的婉转和裙裾的翻飞之间,抖落尽那些起起落落的心事,洗涤清那些隐隐约约的忧伤。咦,笛声!怎么忽然间就有了笛声音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确有笛声随风而来,月光一样地弥漫,风一样轻盈。屏息谛听,竟然是一首叫《姑苏行》的古曲,笛声流畅婉转,清丽而且灵动,如清风随来,水波不兴,如此清幽的月夜竟有如此美妙的笛声,那是人生难得的缘分。不知何故,笛者似乎故意将那首欢快的旋律演绎成另外一种风格,一首明快的旋律却来因节奏的舒缓变化陡然忧伤起来,莫名的凄婉将心绪吹散得七零八落,柳絮般无根无据,无依无助。旋律慢慢拔高,遏云裂帛,仿佛要在一刹那间撕碎漫天漫地的月光、无边无际的宁静,或者飘飘荡荡的往事和零零碎碎的梦想。那种浓烈的忧愁让我不可救药地共鸣,成为苏东坡笔下那只飘渺的孤鸿,在厚重的夜色里,没有人看得见我的拚搏我的执着我的优雅和我的无助,我只能在笛声的牵引下向着更深沉更遥远的夜色,茫然地疾飞。也许是我命中注定没有激越的高潮,或者没有笛者驾驭高潮的能力,我只能在随风而逝的笛声里,风筝一样地飘摇。我无法知道,那若隐若现的笛声是我今晚的寂寞,还是我的寂寞是今晚若隐若现的笛声。或者,只是风起的时候我眼角那一颗冰冷的泪。虽然我以为那滴眼泪是沉重的,应该能够湿透月光,湿透花瓣,能够让落花不再在水面飘零,晚风不再在湖面荡漾。然而我错了,它其实承载不了那么多东西,依然只是那么轻盈的一滴,仰起头,不过是一滴露珠罢了。
笛声突然就歇了,一阵风吹过,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起钱起的鬼谣: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今夜,我没有找寻的笛者的冲动,我也知道我无从寻觅,我在无垠的月夜里游荡,笛者也以其笛声在月夜漫游,那种知音的感动阡陌般遍布和穿透我的灵魂,“和风春弄袖,明月夜闻箫”,一种人生的境界罢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知道我没有理由再去留恋那正在悄然流逝的月光,和那已经飘散的笛声,以及在月夜里发酵的种种心事。我知道我总是要回家的,回到那喧嚣而寂寞的红尘中去。再长的夜也会过去,新一缕的阳光总会如约而来,细细想来又有什么呢,不正是春天吗?而且还是万紫千红花正艳的春天啊!
回首,向着家的方向,我迈开了坚实的脚步。在无边的夜色里,母亲已经为我点亮了那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我要起的路。